鄱阳湖德星山杂记
戊戌秋杪,余自渡舟,访落星墩于鄱阳涸泽。是墩也,李渤读书处,朱子尝题“霁月光风”于石。今禅院半浸水中,丰水期仅露鸱吻,枯水则阶陛毕现,如佛面浮沉。老僧指残碑示余:“此万历间罗近溪先生手植柏处。”抚其苔痕,忽有所悟。
水经注载“落星石,周回百余步,高五丈,上生竹木,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。”余从紫阳堤南二里,鄱阳湖湖心处,宋僧道楷始建禅院,明嘉靖间罗汝芳讲学于此,手植双柏,今存其一,瘿瘤虬曲,若老僧入定。
余来正残阳坠波之时,便也明灭,可见三千世界。东阶青苔侵碑,西阶赭苔斑驳,二十年风雨异途,各生其色。罗子手植树,雷劈其半,然南枝独茂,荫及丈余,裂而愈坚、残而能庇。有草无土而生,花开如粟,舟子云“此名忍冬”寒暑不移其素。
过眼苔痕、断柏、石隙草乃忆禅门云:“月不穿水而过,悟不穿万象而过。”昔罗子谓“赤子之心便是圣贤之心,只是后来被物欲遮蔽,如云雾蔽日”。
今观此墩,水漫之时,檐波逐角、浪声汨汲,似小童初遇尘寰;水落之时,础柱嶙峋、台鹭啼苦,如法师转语年殚。此墩浮浮沉沉,余始觉欺我者,若浪啮石基,日削其棱角,然千百年星墩未移分寸;自欺者若萍附断柱,妄遮星芒,然月出东山时,浮梗自散。乃知物欲之蔽,原非心体有瑕,实如藻荇覆墩。待秋水退尽,星石凛然出水,然水终不能没星石,然物欲终不能夺赤子之心,方悟罗子所谓云雾虽浓,岂损日光之体者,便正在此间。
日暮归舟,回望墩影渐化苍烟。忽见数鸥掠水,翅尖轻点处,月出东方。乃知:月,虽被云欺、被水囚,终究皎然中天;墩,虽被潮噬、被苔蚀,依旧峙立鸿蒙。赤子之心,岂不如是?遂拾罗子断碑半字,补题曰:“星沉心不沉”。